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卿卿(gl) 作者:FanleeChris 文案: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如枝 ┃ 配角:卿卿 ┃ 其它:   ☆、楔子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硫磺味染了屋子里的檀香,几个熟悉的婆子和家生丫鬟换了崭新的衣裳,扎了红头绳,喜气洋洋地推搡着跑进来,抓了几把圆滚滚的桂圆,个头饱满的红枣,白嫩嫩的莲子撒在桌上,伶俐爽利的大丫鬟习秋跑了两步上前,红彤彤的脸蛋上堆着喜庆的笑,一边哈着冻得发红的手,一边对我笑道:“六太太,老爷叫您快些去呢。”   我将手里的热茶搁下,转头看了看人声鼎沸的屋外头,一时竟觉得有些恍惚:“新太太可接来了?”   “轿子将将转过崇文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到了。”习秋握着绢子噙笑回话,飞快的语速片刻不停,“习秋还要去请大太太,三太太和大小姐,六太太您可千万别误了时辰。”我点头,贴身丫头剪春包了几块碎钱给她,习秋笑盈盈地接了,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吉祥,才退下往外头去。   门“吱呀”一声掩了,将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隔在了外头。嬷嬷锤了腿给我穿鞋,我低头瞧着鞋尖儿上用金线织的平金绣,听着嬷嬷同我细细再讲一遍对新人的规矩,我握了握绢子,便突然很想开口问她,这样平静无波的语调,一成不变的内容,她究竟讲了多少次。   我抬头看向一屋子的下人,只觉面目依稀辨不分明,却似乎每个人眼底的喜庆和欢愉都是真心实意的。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习秋跳过的那几个“太太”,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习秋提起大小姐时那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   一阵恶心突然涌上喉头,我俯下身子,胃里翻腾,作势便要呕出来,丫鬟婆子乱成一团,一面用痰盂接了,一面打了帘子去回老爷请大夫。   方才扣好的对襟袄子又解了,松松地搭在胸前,屋里燃起了安神的海棠香,床帘紧紧地拉牢,剪春只拉出我的一只手,搭在脚凳上的蜀缎软垫上,腕间覆了一块轻纱,有力的指头按来,能感觉到我的脉搏轻轻地跳动。   恍惚间只觉腕间一松,外头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年迈的大夫颤着声儿回道:“太太大喜。”   颈间的玉佩冰凉地捂着胸口,没被渥热半分,反而冰得心尖儿都有些凉。   苏府这个深宅大院里,喜事总是这样多。      ☆、(一)   我是正月里最喜庆的日子嫁过来的,听闻每一房太太皆是。那年我才刚满十五,苏府的人来拉了我去抵债。娘扯着我的袖子哭,说若不是实在还不上也断不会舍得我,二弟呲溜着鼻涕抹到他新做的衣裳上,笑嘻嘻的,不经事的模样。   流水介的红木箱将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出门瞧热闹的人围了整一条街,娘眼角的泪渍还未干,脸却被云锦织的盖头映得红彤彤,方才拉着我的手摸上针脚精细的盖头,掂了几回也舍不得放。   苏府挑了个好日子,风风光光地将我接了来。   掐金丝的凤冠坠得我脑袋沉沉,从盖头下抬眼,却入目皆是一片灿烈的大红,鞋尖儿用银线勾了并蒂莲,在轻缓的步履中曳曳生姿。   喜婆拉着我行到礼堂中央,规规矩矩地跪下,向上方的苏老爷同大太太磕了三个头,老爷低低嗽了一声,一杆喜秤揭了我的盖头,震天价儿的叫好声响起,我低垂着眼帘,伸手接过老爷太太赏的红包。   老爷并不算很老,递过来的手干瘦有力,并不似我想象中枯柴一般的样子。   我道了礼,喜婆子又搀着我进了内室,内室左右两旁坐着几位女眷,左旁并排着两张桃木凳,上方一位是三太太章氏,我抬了抬眼,容长脸,下巴圆润,笑靥浅浅,温柔得好似一块软布在春水里荡过,她穿着桃红的对襟袄,坐得端正,见我行礼,便将手头的珐琅掐丝暖壶搁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又和气地伸手将我虚扶了一把。   喜婆又领着我起身,走向下方。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五太太如枝。   她生得美。即使是在往后的几个太太里,她也是最出挑的一个。她美得直白又华贵,尖巧的下巴,上挑的眉角和唇勾好似要将你的双眼一瞬间抓了去,一头泼墨似的长发绾起,懒懒地歪坐在凳子上,姣好的身段似一弯勾魂的青蛇。   我垂下头,跪下去,将茶奉上,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她勾起二郎腿的鞋尖儿一荡一荡,却半点没有动作,我微微抬眼,能瞧见她丰润白皙的一双手,左手慢悠悠地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似乎对我半点没有兴致。   内室里霎时鸦雀无声,三太太也沉默着未开口,我举着茶盏的手开始轻轻地抖起来,酸软从指尖绕过臂弯,又传到肩周,我咬咬牙一低头,将手臂僵着,稳住举起的茶水。   又等了半晌,等到指尖都抖得起来,茶盖玲玲作响,我手一垂,只怕茶盏便要掉下来,背后却响起清朗的脚步声,一阵淡淡的海棠香携了半点暖意裹到我跟前,一只素手托住杯盏,微一用力便将茶盏接了过去。   后来在苏府漫长的岁月里头,我时常想起头一回见到的这双手,指尖干净圆润,优雅又轻柔地托住薄胎青花瓷,无名指有一个温润喑哑的银戒,衬得纤长的指头灵犀剔透,似玉雕一般玲珑好看。   伴随着动作,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五娘。”   嗓音有些低沉,语调却清亮,还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鼻音,像一把掺了雪水的山泉,厚重轻绵。   我总在想,若不是当初我为这把嗓子引得抬了头,若不是正好烛火的光亮跳进她的发梢,若不是她长得那样清雅好看。这个名字会不会日后在我的生命里印得那样深刻。   她是老爷唯一的女儿,苏慕。      ☆、(二)   苏府院儿里很精致,花垂柳绿,金堂玉马,尽数是富贵人家的做派,丫头仆妇进进出出,随处可见。可我却总觉得,这里头沉沉死寂,将一波毫无波澜的湖水,外头瞧着是碧澄澄的玉,里头却是不见天日的暗,重重地压着,一寸一寸将所有鲜活的物事吞噬,腐蚀,化作湿嗒嗒的烟灰。   苏慕不一样。她是活的,不笑的时候是天山最顶尖儿上的清雪,笑的时候是冬日最暖的红日。   她同我十几年来见过的女人都不同,她并不美艳,也不娇媚,高挑清瘦,眉眼像利落的工笔画,用远山墨晕染开,落笔干净却余韵悠长。   一个人呆着时,我总能想起她为我解围那日,长身玉立,拖着杯盏的右手划出好看的弧度,递到五太太跟前,目光濯濯如清水。   五太太斜倚的身子没有挪动半分,转动戒指的手却停了下来,垂着眸子瞧了苏慕手里的茶半晌,才勾扯了半分红唇,扯出一个不屑的轻笑。   她的目光从苏慕的手攀爬到她的脸上,看进她的双眸里,嘴唇开合,婉婉转转的嗓音便透了出来:“这杯茶,她敬我还是你敬我?”   说到“你”字时,她似乎是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   她的嗓子比面庞更美,比身段更妖娆。后来我才晓得,她是原是唱花旦的名角,师从昆山腔,拿手的便是中州韵。   我看向苏慕,她递茶的手依旧稳稳当当,眼里的波澜却明灭了几番,然后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总是敬你,又有什么分别?”   五太太挪了挪身子,含笑瞧着她也不语,只卷翘的睫毛一停一顿地扇,半晌才扑哧一声笑了,探手将茶盏接了过来,饮了半凉的茶水一小口,又用绢子沾了沾唇角的胭脂。   “你敬,我便喝。”   我回过神来,此刻正是每日请安的时辰,艳阳初上,阳光透过窗棂上支棱的霜花撒进来,也多了几分寒意。剪春同我细细讲过,四太太前年没了,二太太病重养在别院,厅里便只三两个主子。上座是端庄威严的大太太,正闭着眼喝茶,昨日着了头风,丫鬟为她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剪了两块膏药贴上,又戴了额帕,小心地按压。   侧手边第一座的三太太依旧婉转可人的模样,温温柔柔地同对面的苏慕说着话。   再下方空了一方椅子,而后才是最尾的我。   角落里笨重而精密的西洋钟一刻不停地晃动着摆锤,我只觉心内有些闷,接过剪春递上来的貂绒手套渥了渥,掌心却冷汗泠泠,忽而听得三太太伸出几根指头对我笑道:“这府里头呀,原本有两个雪人儿,苏慕一个,如枝一个,如今来了你这玉骨冰肌的,越发显得我人老珠黄了。”   我一听她的话,掌不住笑了出来,一瞧对面的苏慕,也是噙了一抹浅笑,淡淡摇头。   她的头一偏,正对上我的眼,阳光透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如透了正光的薄瓷一般,能瞧见里头静默的肌理。   她含着笑,眼神一移,落在我的耳垂上,又仔仔细细地望了我的手腕一眼。   我幼时做饭生火总是不小心,便有零星的火星落在肌肤上,灼得人生疼。遇到苏慕我才晓得,灼人的不止火苗,还有目光。   我不自在地将手缩了缩,正咬着嘴唇想开口,却听得门口一声妖妖娆娆的浅笑。   我转过头去,五太太扶了丫鬟的手站在门边,握着绢子瞧着苏慕笑:“可是来得不巧了。”      ☆、(三)   光线逆着从五太太身后泼进来,我瞧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的话一开口,我却能清晰地回忆出她脸上那个妖娇又嘲讽的笑意。   我转回头瞧苏慕,她却没有循声去看五太太,只将放在我身上的视线收回,漠然地盯着地上的一方散尘。   大太太依旧闭目养神,不睁眼,也不说话。在苏府漫长的岁月里,我几乎想不起她的面庞和表情,只记得她高远得如同祠堂里供奉的神佛,一笔一划在任何时候都毫无差别,高高在上却冷冷清清地瞧着府里的人。包括她唯一的亲生女儿苏慕。   三太太掩了唇笑:“就数你最爱说笑,请安可还有巧和不巧一说?”   五太太朝大太太有些敷衍地福了福身子,才缓慢娇媚地往里头走,到我身旁留过一阵香风,香风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到我旁边坐下,身子一窝,竟软绵绵地歪了下来。她含笑应对三太太:“我早先起床时,不知怎的想起了从前在班子里唱过的《石头记》,念了一路念到这里,正好念到颦妹妹说‘不巧’的那一段儿。”   她将手里的绢子一圈一圈地在食指上绕,眼风慢悠悠地荡,荡到苏慕脸上晃了一圈儿,笑意更深:“我这一瞧,果然如戏里唱的,也是不大巧。”   “你可别同我打哑谜,”三太太笑着呷了一口茶,伸出指头轻戳了五太太一下,嗔道,“我是个没念过书的,不似你们断文识字,你可要同我说道说道,怎么个不巧法儿。”   五太太媚眼一转,咬着嘴唇瞧着我笑:“这戏里头说呀,‘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今日她来,明日我来,这样日日有人来,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太冷清,岂不正好?’”   带着昆腔的一席话说完,她的眼神带着软软糯糯的尾音直直地抛向了对面的苏慕。   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心惊,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心里的冷汗燥得慌,望向苏慕,她却没有半分反应,连瞧也没有瞧五太太一眼,只淡淡地偏转过头,垂眸饮了一口茶。   五太太也不觉没趣,只笑嘻嘻地瞧着她。三太太无可奈何地摇头笑:“来得这样迟,偏偏还爱说笑。也亏得老爷太太疼你。”   五太太的尖下巴低了低,扶了扶耳边光亮的发髻,笑道:“我本说新年里头,今日要早些来,偏偏老爷拉着我挑络子,这才迟了。”   我心里一跳,剪春细细叮嘱过我五太太轻狂,却不曾想如此乖张。   三太太的笑意尴尬地凝在脸上,捂着暖壶的手挪了挪,也没再接话。我抬眼瞧苏慕,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三指去捏茶盏时,搭在茶托旁,略微地停顿了一下。   屋里静默了下来,大太太这才半睁了眼,脸微微一斜,丫鬟按摩的手便停了下来,立在大太太身旁的大丫鬟习秋上前一小步,福了福身子,笑道:“太太早晨同我说天儿寒了,又是新年里头,这月各位太太小姐们便不用日日起早来请安了。太太心里头知道你们想着,说你们保重身子,阖府安泰,便也是对太太的用心了。太太今日乏了,各位太太小姐早些回去吧,仔细落雪地滑。”   我忙跟着厅里的人起身,福身行礼,方退了出去。   积了雪的苏府自是极好看的,青砖瓦缝覆了皑皑的白雪,余下的簇拥在枝头,偶尔落下零星的一两点,屋檐下支棱着冰柱,缓慢又断续地滴着新化的雪水。   剪春为我披了大红猩猩毡子,怕落雪,用斗篷兜了,本想让我细细游赏一番,我却半点没有心思,只一心想着五太太似笑非笑的表情,苏慕淡漠如水的应对,还有静默的空气里莫名的一丝寒意。   府里的人便如身边被雪罩住的雕梁画栋一般,美得惊人,却半点瞧不分明。   我一路想着,半晌才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屋里的银炭暖暖地烘着,剪春将帘子放了,又替我解了披风外衣,我坐在小几旁,接过她递来的暖壶暖手。   “六太太。”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子捧了一盏青瓷盅上来,躬身走到我跟前,将瓷盅搁在小几上,揭开盖子,里头是梧桐子大的蜜丸,蜡黄的颜色,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我还未开口询问,小丫头便伶俐地回道:“这集灵膏是我们大小姐差我送来的。”   “大小姐?”我心内一动,又问她,“可还有嘱咐什么没有?”   丫头又福了福身,甜津津地回:“大小姐说早晨瞧您的气色不大好,面色虚白,怕是体寒,这集灵膏是拣了人参、天冬、茯神细细研磨了用桑柴火熬的,最是滋养不过。您平日里头用蜂蜜调了吃便是。”   原来她早晨瞧我的那几眼是这个用意。我将一小碟集灵膏搁在手里,竟觉得比方才握的暖壶还暖些。   后来剪春才告诉我,苏慕留过洋,本是学医。      ☆、(四)   至开春我也再没见着五太太,天儿冷,几房太太也不往花厅去吃饭了,只令厨子做了往自个房里送去用了便是。我的院儿同五太太的挨着,每日清晨天蒙蒙亮便能听见她依依呀呀地吊嗓子,剪春怕我休息不好,暗地里有些恼,虽不敢开口,掩门的声音却日渐大了些。   我并不言语什么。老爷疼她,即便再怎么使性子也自是可爱可怜的。   好在我的瞌睡并不是很多,有时也搬了贵妃榻到廊下听她唱曲儿。我自小听戏不多,也并不太懂得,只是听她唱了许久,便也能哼上一两句。   有一句她唱得尤其多。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   我问苏慕这叫什么,苏慕愣了半晌,告诉我,是昆曲名段——《思凡》。   老爷并不算宠我,我的院子来的人便极少,三太太偶尔约我去摸骨牌,却见我不大有兴致,便也邀得少了。唯苏慕时常来,我身子原本不大好,却不想麻烦府里请大夫,苏慕有心,便时时照料着,一来二去,也熟络了许多。   我从未同大户人家的小姐打过交道,苏慕是头一个。我不晓得是不是所有大家小姐都像她这样,不扭捏,不作态,却举手投足优雅温润,不说话时安安静静地笑,说话时一双泉水般的眼总是盯着你,嗓音像从古井里溢出来,妥帖地淌进你的心里。   她时常来我的院子翻书,就坐在东北角的院墙底下,那里并不算顶清净的地处,偶然还能听见隔壁院子五太太同小丫鬟的嬉闹声。   我原本想劝她进屋,却有时见她盯着院墙上方正嫩嫩发芽的枝干发呆,便想着她兴许偏爱这一寸梧桐香。   梧桐原本是栽在隔壁的,年纪有些大了,长势很好,华盖从围墙上探出来,至夏日便能生得蓊蓊郁郁,我院儿里倒也能蹭得几分阴凉。   我同她话说得少,多半时日她在梧桐底下瞧书,我便在廊下烧着炉子同丫头们绣花样,丫头们顽心上来,总是要笑闹开,我便将她们都遣了,余下我一人瞧她安安静静地坐着。   我瞧她瞧了一整个晚冬。   苏府很热闹,但每次我披着毡子瞧着她,便觉得极其安宁,像周遭的人事悉数静止的安宁,这样的安宁跟静默的死寂又不同,它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跟着我的血液脉搏轻轻跳动,又从心底长出隐秘的欢欣来。   那点活络的愉悦似开春的嫩芽一般,悄悄地生发。她笑,便是一把春风,不笑,便是一把春雨。   那是我进府过的第一个冬天,也不知是有了暖炉还是什么,并不似往年那样难捱。      ☆、(五)   二月节,惊蛰。   惊蛰有三候,一候桃花始,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太太领着我们祭了白虎,又着下人蒙了鼓皮,便觉有些劳神,早早地回去歇了。三太太领着我同五太太和苏慕在花厅里支起了牌桌子,等着新鲜的盘龙糕和冰糖山药粥。   牙骨制的牌哗啦啦的响,几房大丫头围在一旁瞧得热闹,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嘴,倒也是上下和乐的样子。   摸了几回牌,五太太便有些倦怠,伸手拉了拉斜搭着的貂裘,又曲起染了凤仙花的指头掩住嘴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侧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应声下去,不多时便拿了洋烟来,替她点上。   她一手把玩着牌,一手葱根似的指尖夹住烟管,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从红唇里吐出来,竟也有几分撩人。   三太太的绢子在我跟前一晃,将我唤回神来,玩笑道:“再不出牌便罚钱了。”   我忙扔了手边的一张,却见左手边的苏慕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探手将五太太的烟接了过来,一垂手扔在了一旁的痰盂里。   五太太支着手,手指错落着依旧保持着方才夹烟的姿势,将嘴里的余烟徐徐吐了出来,而后笑盈盈地冲苏慕挑眉:“大小姐越发霸道了。”   苏慕伸手拈了一张牌,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打了出去:“六娘正吃着调补的药,不能闻烟味。”   五太太的上扬的红唇一僵。   苏慕的话语温温,似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却从头至尾也没有瞧我一眼。   五太太的杏眼里横波不定,静静地瞧了苏慕片刻,才将空落落的手收回,扯了绢子细细地擦着染过烟丝的指头,她面上依旧在笑,话语轻轻:“想来是年纪大了,人也不大中用,竟依稀记得我这洋烟还是大小姐从前教我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到最后,她竟真的掌不住笑了出来,笑得眼角眉梢都轻轻抽动。   苏慕没有接话,只盯着牌面抿住了薄唇,从我的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她棱角分明的下颌轻轻一收。   牌桌子上的气氛陷入僵局,众人也没有再摸牌的兴致,三太太便打了个圆场说散了,五太太和苏慕先各自回了,留我下来帮衬着她清点今日节气的用度。   三太太差人将新做好的盘龙糕小心地装了,山药粥用暖炉烘着,给各房送去。又转头命人收拾牌桌子,我过去时,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三太太。”我站到她旁边,她转头瞧我,我竟不晓得该回什么话,只觉得万般疑问梗在心头,挑不出要拣出哪一句。   我迟疑了半分,终还是问出了口:“五太太同大小姐,似乎不大对付。”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尴尬地噤了声。深宅的事情这样多,哪里是我该过问的。   三太太却没有恼我,只温温柔柔地拉了我的手,携我到一旁坐下:“你刚来,许多事情不晓得。”   “从前呀,如枝同苏慕是顶好的。”她的声调里也带了几分感慨,“说起来,还是苏慕先认识如枝的。”   我一愣,不晓得这个“先”是指的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苏慕原先可不像如今这样闷,总爱扮了男装出去玩,后来在外头结识了如枝,更是三天两头跑去听她的戏。”回忆起来她似乎也染了几分当时的趣味,掩了嘴唇莞尔。   “老爷瞧着可不像话,好歹也是个闺秀,哪里成样子,便亲自去戏院寻她,”三太太的声调稍稍提高,笑出了声,“谁知呀,一眼便瞧上了如枝。”   “要我说,这也合该是如枝和苏慕的缘分,她们原先要好,哪里还有比亲上加亲更好的事情。”她说到一半,丫头拿了单子来回话,她侧过头去细细听了,点点头,才又转过来,抽出绢子低低咳嗽一声,声儿也渐低了下去了:“哪晓得,打她嫁过来后,俩人竟成了这副样子。”   她还没来得及叹完一口气,又有丫头来回事,她站起身来同我道了别,才急匆匆地走了。   我扬脸瞧着窗外,天儿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暗了,沉沉地堆了乌云,远处滚来轰隆隆的声响。   惊蛰起,春雷出。      ☆、(六)   春江水暖,惊蛰的倒寒一过,雪便化得差不多了,整个苏府被明晃晃的春日照得通透,捱过了穆穆寒冬,长出了些生气。   剪春见天儿好,总劝我出去走走,散散窝了一冬的寒气。   我便扶着她去了离院儿不远的化玉池。   池畔的瓦砖前几日翻新过,并没有积泥,踩上去脆生生的,两旁的垂柳抽了新枝,轻轻拂动,我走得有些累,剪春便用帕子在池畔的矮石上垫了,扶我坐了歇息片刻。   才将将坐下,迎面便走来了五太太。   这日她套了一身桃红滚银边儿的褙子,人面桃花,艳丽非常。   她同身旁的丫鬟笑语连连,低头穿过一片垂柳,一抬眼便瞧见了我。   我忙站起身来,两步上前,福身行礼:“五太太。”   五太太撩起眼皮瞧了我一眼,自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玲珑细语从贝齿里透出来:“六太太似乎丰腴了许多。”   我低头客气道:“天儿暖了,用食也要多些。”   五太太的绢子在指尖绕啊绕,笑意深深:“怕是大小姐用心。”“心”字拖了一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阵暖风吹来,方才出的薄汗湿了汗巾子,粘腻地贴着肌肤,明明入耳的是婉转笑语,至了心底却津津生凉。   我又想起三太太说的话,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垂了头不开口。剪春见我的模样,唯恐她为难我,便上前一小步,行了礼顺着她的话解围:“回五太太的话,六太太身子弱,大小姐便时常上心些,此刻正到了大小姐嘱咐六太太吃药的时辰,六太太正赶着回院儿呢。”   本以为这样说了便能寻个由头告辞,谁知剪春一席话说完,五太太却半晌没有反应,我有些奇怪,抬眼去瞧,却见柳条依依从她脸颊扫过,带起她的耳发,我才发现她不笑时面庞竟然是这个样子,大大的杏仁眼里琥珀一样的瞳孔静静的淌,能窥见里面的半分茫然和凄清。   她的表情竟突然令我无所适从。   好在下一刻她又笑了,熟悉的妖娇的笑意从喉头荡起,在鼻腔里哼出来,带了她往常的轻蔑和不屑。她偏头,认认真真地瞧着剪春,轻声说:“我竟不晓得,如今主子们说话,丫头也能插嘴了。”   剪春一见她的表情,脸登时煞白,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我攥紧了绢子,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转头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五太太年纪小,人又和善,可有些规矩,该教的却要教。”   说完她再也不瞧我,绕过跪着的剪春,从我身边便要擦身过去。我退了两步欠身让她,却突觉脚腕一紧,似被什么勾了一勾,我一个站不稳,晃了晃身子便要往池里倒去。   我心里一紧,闭眼惊惧地低喘了一声。   “卿卿!”   不远处传来焦急的一声惊呼,从空气里穿山度水而来,炸到我耳畔,令我伸出的手腕硬生生被人攥住,一把拉了回来。   剪春也顾不得规矩,忙起身扶着我站定,我余惊未歇,却急切地转头往声音传来的那头一看。   是苏慕。   我来到府里的日子并不算长,却几乎要忘记我的姓名。这是苏慕头一次不唤我六娘,我竟不晓得,我的名字她念出来这样好听。   手腕紧了紧,我低头,瞧见攥住我的那一双柔荑上红艳艳的丹蔲,拉住我的竟是五太太。   五太太没有看我,只转头怔怔地盯着不远处的苏慕,握着我的手用力得仿佛要将我折断,最后又徒劳地放开。   后来剪春曾念书给我听,念到一句“卿卿如晤”。我便怔了许久,一恍惚便似又瞧见了春日里的凤仙花,和白衣的卿卿少年郎。      ☆、(七)   黄澄澄的迎春花快落尽时,我有了身孕。   大夫同我说时我正瞧着窗外的梨花发呆,昨夜落了雨,打落的梨花锦重重镶了一地,一半埋入土里,一半零碎地耷拉着,沾上湿润的泥土。   老爷很欢喜,亲自来瞧了我,还惊动了平日里不出户的大太太。大太太着习秋细细地安排了,又拨了几个有经验的婆子来伺候我。   各房太太小姐并着贴身丫鬟将我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院儿里从未来这样多的人,剪春很欢喜,手脚利落地领着丫鬟招呼众人。   这样的热闹我却很有些不适应。我偷眼瞧苏慕,她立在门边,对上我的眼,只莞尔淡淡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在她脸上找出多余的表情,却什么也没有。   五太太坐在对面,抓了一把葵瓜子儿细细地磕,末了用绢子将瓜子壳兜了,也不言语,只笑眯眯地拿眼瞧苏慕。   一袭人至黄昏才散了干净。天刚刚擦黑,院子里又支起了灯笼,下人流水介的进出,各房陆续差人送来了贺礼,大太太送来了一尊白玉观音,五太太送来的是一床手绣的百子被,大红的底色,金银线勾了整百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情状各异,憨态可掬。六太太也差人送来了一方玉色夹纱枕,里头用晒干的花瓣缝了,隐隐能闻到玫瑰和芍药的清香。   剪春请了佛龛燃了香将玉观音供上,又私心将百子被和枕头细细密密地翻查了一遍,本要收进柜子里,我瞧见被褥上的小童子实在可人,心内一动,便叫她将被褥和枕头换上。   几房太太的心意,我若是怠慢了,倒显得我恃孕生娇,过于轻狂些了。   只是我掌了半夜的灯,却没有等到苏慕房里来的人。   第二日快晌午她才过来,换了湛蓝的云锦长衫,清俊可人。我有些犯倦,便歪在榻上同她讲话,她搬了椅子坐到我旁边,挨着我看书。   她的指头执着微微泛黄的书页,染了些许墨香,捻起一页,又轻巧地翻过去。   我侧过脸瞧她,一时觉得有些燥,便用绢子轻轻地扇凉。她偏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将书本放下,右手轻柔地搭上我的额头。   她的手温热,无名指的银戒却冰凉。她微皱着眉头,认真的眼神下是挺翘的鼻端,抿抿嘴唇,温声问我:“似是有些发热?”   她认真的模样好看得很。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就将手收回,扬声唤来剪春:“去递帖子请张大夫。”   我嫌她小题大作:“只是有些着凉罢了,你胡乱开两个方子给我吃了便是。”   她笑着摇头:“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我可不敢瞧。”这是她头一次提到我的身孕。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将我身下滑落的花瓣枕往上垫垫。   她的指头抚过枕头上精巧的刺绣,似是闻到了里头的馨香,闲聊般问我:“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我屋子里的人哪里能做出这样精巧的玩意,”我见一向话少的她难得地感兴趣,便笑着接过来,“昨日夜里五太太差人送过来的。”   她搭在枕头上的手一顿,然后又收回,淡淡颔首:“倒是有心了。”      ☆、(八)   自有孕以来,我夜里便睡不大安稳,总是盗汗,着大夫瞧了也并无大碍,剪春说兴许是我年纪小,又是头一回,难免有些不安。   天儿热了,管事的送来了几匹清凉薄透的缎子和窗纱,我带着剪春在廊下挑拣,才刚展开一方晚霞般桃红通透的茜纱。就听见一把温润的声音:“这个颜色好。”   我透过轻纱,瞧见苏慕浅笑的脸。   我命剪春将挑的缎子送去裁几件衣裳,又将茜纱收了糊窗户,才携着苏慕往屋内走:“今儿起得早些。”   五太太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新曲。   她同我走到屋内,没有掩门,又亲自将窗户支了,初升的暖阳穿过薄雾,携了淡漠的花香进来,连五太太的曲腔都显得婉转清郁了几分。   我到窗跟前坐下,她也撩了袍子坐到我旁边,侧头笑道:“给六娘送贺礼,自然要早些来。”   我为那声“六娘”愣了愣神。自那日后,她再没喊过我卿卿。   我伸出两个指头,故意拿捏她:“你可算算,贺礼迟了多少时日,竟还说自个儿早。”   她拿出一方水色鲜亮的玉坠儿,递给我:“头一回穿珠打络子,手生,自然要慢些。”   我接过来一瞧,玉是上好的羊脂玉,毛孔细致,皮相上成。并没有雕什么祥云金玉的吉祥花样,只斜斜地勾了一朵玉兰花,素丽清雅,用石青色的琉璃珠子串了,打了一个攒心梅花络。   竟是她亲手做的。我为她的有心很有些欢喜,明明心里头万般感意道不出来,进进退退地转了几个弯,到嘴里却偏偏挑起她的错处来:“你可别敷衍我。你瞧瞧,哪有护心玉的络子打这样大的?”   她眉一挑,玩笑道:“六娘且多担待罢,日后再添弟妹时,我再赔上一个好的。”   话说得漂亮,笑容也真切,挑不出错来,找不到一丁点儿违心的东西。我的心竟狠狠一抽。   我总觉得,她的表情和态度里应是缺了些什么,但究竟我想找的是什么,连我自个儿也说不上来。   我便扯了扯唇角,将玉坠捏在手中,笑着答话:“如此,我可就给你记下了。”   夜里我便将玉坠儿戴在了颈间,玉是上好的,触手生温,络子正巧垂在心脉,护得胸腔肋骨之间也暖烘烘的。   当夜我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九)   我原本瘦弱,至四五月也未显怀,也并没有什么害喜的症状,只是懒怠嗜睡。夏日梧桐的树冠长成了墨绿的云朵,苏慕时常来树荫底下看书,我便依然坐在廊下瞧着她,偶然见她出了汗,便给她上一些湃过的瓜果。   夏日里暖洋洋的,我时常瞧着她,歪在榻上便睡着了。   我总在想,人当真是贪心的。从前在家里顶着烈日做活计时,有一丝凉风便算好了,如今懒散地窝着,剪春用丝绢扇给我扇凉,却也觉得还不够。   从前冬日里我远远地瞧着她,只觉得看看便好了。如今却总想着她能够偶然将书放一放,瞧上我一眼。   觉睡得许多,我却日渐消瘦起来,面上总无血色,大夫日日来诊脉,眉头日渐深,仔细翻查了我的饮食,又亲自督了我的安胎药,每每亲尝过,递给剪春,守在外阁等我喝下。   苏慕日日都来,握了我的手捏着我的脉搏不语,我睡得越发多,有时歪在贵妃榻上同她讲不上半句话,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醒来她却总还在,握着我的手微微汗湿。   再过了半月,正是树蝉池蛙吵得厉害的时候,我零星地见了红。   头一个瞧见的是剪春,我坐在一旁梳妆,剪春为我整理床铺,将床铺展开时她抑制不住地“啊”了一声,又飞快地捂住嘴,将惊呼咽下喉头。我过去,她抖着手不肯让我看,我将她的手拿开,一眼便瞧见了玉色丝绸上拇指大小的暗红血迹。   剪春偏过头,暗自将眼泪抹了,梗着嗓子叫底下的丫头去请大夫。   我开始害怕起来。   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到三更,灯掌得通透,老爷和几个太太坐在堂上,三四个大夫守在外头,暗黑的药汤一碗一碗地从帘子外递进来,我强撑着饮下,昏昏沉沉睡了小半个时辰,却忽觉腹部绞痛,一波一波逐渐加重,似海浪一寸一寸地拍,最终颠成惊涛骇浪。我双手抓住剪春,抑制不住地□□了出来。   似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探进我的腔腹,在五脏六腑中狠狠捏了一把,又在最脆弱的地方狠狠一拽,血肉拉扯间将最后一点生命捻成汁液。   疼,疼得要命,下唇要咬出了血,冷汗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明明是在夏日,却冷得刻骨。   温热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我死死地抓着剪春,想开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守着我呜呜地哭,我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她表情里的每一寸悲伤,耳朵却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张了几回嘴,最终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没了。”   这一句说完,有湿热的液体从眼角滑出去,落入鬓边。   幼时做活计做得不好,抑或同幼弟起了争执,娘总罚我不许吃东西,我立在院儿里一站就是半宿,娘还总说我骨头硬没心肠,眼泪珠子也不落一颗。   这个孩子同我相伴的时间很短,短到我都还没有好生适应他,甚至时常忘记他的存在,可如今他离开了我,幼时欠我娘的泪珠子竟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好似要悉数偿还干净似的。      ☆、(十)   老爷没有进来瞧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走了。我睁不开眼,依稀听见各房的人陆续回去,院儿里一寸寸安静下来,只余了三太太声音低低地吩咐着丫鬟婆子好生照料着。我还想再听别的什么声音,却再也没有力气,掌不住昏睡了过去。   我嫁过来的第一个夏天,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剪春怕我睹物伤情,第二日便把百子被和花瓣枕换了,连同玉观音一齐收进了柜子里。   苏慕时时都来,见我睡着的时候便陪我坐着,我精神好些的时候便同我说说话醒醒神。   周遭的人事都没变,似乎同我有孕之前一样,过着平淡又琐碎的日子。   唯一变的是剪春。   平日里开朗爱笑的她不大说话了,时时空落落地发怔,有时做着活计便突然停下来,望着我欲言又止地沉默。   一日夜里我嗓子干渴难耐,迟迟睡不着,掀了帘子却不见值夜的剪春。我便披了褂子掌了灯唤她,却听见屏风外有灯影的晃荡和窸窣的声响。   我举着灯走近,却是剪春在敞开的柜子跟前,低头翻检着什么。   我唤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来,见着我,似是被吓住了,迟迟未有动作,手里拿着从前我用过的花瓣枕。   我心里一跳,将灯搁下,稍稍提了声调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看着我的眼游移不定,末了咬咬牙,竟一下朝我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抬头望着我,一双眼盈盈含泪,压低嗓子切切道:“六太太明鉴,您的身子总不是平白便没了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我望着她微红的眼眶,有隐约的预感从心底漫上来,我坐到一旁,低声斥责她:“这话可不能轻易说。”   她膝行了几步跪到我面前,仰着头望着我,锁着细细的柳叶眉,嗓音低低又清晰:“剪春晓得这里头的厉害,断不敢胡说。”   我盯着她不语,她用微红的眼眶瞧着我,说:“您不晓得,这几年几个太太也先后有孕,可竟都是生不下来,老爷曾下令查过,却没有什么马脚,便这么过去了,老爷只道是咱府上福德不够,香火缘薄。”   我静静地听着,难怪老爷表现得如此平静,连多余的过问都没有。   “可我却晓得,并不是这么回事。”剪春叩了一个头,额头在青石地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她抬起头,却不看我,只盯着我的脚尖,吸了吸鼻子,嗓音却轻轻抖起来:“剪春还没有伺候您的时候,是在太太屋里的,我曾有一个姐妹,叫做莺儿。她是个有福气的,伺候了一次老爷,便有了身孕。老爷应承,待她添了小主子,便收了她做姨娘。”   我的手微微汗湿。   她的头低低地垂下去,我瞧不请她的表情,却听到了她声音里的恨意,她极力隐忍,隐忍得胸腔都发颤:“哪曾想,至了七八月上,她竟平白滑了胎,胎儿打下来,竟是个手指尖儿都成形的男胎。莺儿伤心,血又淅淅沥沥止不住,便也跟着去了。”   她再也止不住哽咽,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砸:“她曾挣扎着同我说,是吃了上头赏下来的莲子羹。”   她说不下去,偏过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偷偷舀了小半碗剩下的羹,去找跟着张大夫侍药的容哥儿,容哥儿竟在里头发现了夹竹桃,”她哀戚的音调提高,通红的眼同我对视,“夹竹桃苦寒有大毒,怎能放进莲子羹里头!”   我的心里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平静了几番,又接着说:“我本想通报了老爷,容哥儿却道这里头并不是我一个下人能言语的,自个儿的命不要便罢了,没得还连累了他。我细细想了,莺儿总归也没了,我便是讨了公道,又能如何呢?盘算几回便也罢了。只是如今六太太您也,”她顿了顿,回头飞快地朝柜子里的几样物什瞧了一眼,“我总疑心……”她的话没有说完,便住了嘴,垂着头跪着。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柜子里一望,下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子被,大红的绸缎上是银线勾的小童子,再上方斜着一个花瓣枕,隐隐散发着静谧的幽香,最当先是一尊通透的白玉观音,慈眉善目的菩萨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我瞧了她一眼,咬了咬下唇,沉沉地呼吸了几番,才偏过头,微阖着眼,淡淡道:“失手摔了太太赏的玉观音,明儿自去领罚。”   她定定地瞧着我嗫嚅了几回嘴唇,才伏身磕头,抖着嗓子轻声道:“谢太□□典。”      ☆、(十一)   我一夜没合眼。   瞪着眼睛瞧着她将玉观音磕了,观音的头骨碌碌地在桌上打了几个转,里面是上好的一整块白玉,剪春又点了一盏灯,细细地将里头的纹理瞧了,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对我摇摇头,将碎玉归置了,又拿了针线簸箕,架起剪子,抻着百子被的一角挑了线便要绞开。   线头被一针一针挑出,我的眼皮也跟着跳起来。   被子被拆开,露出里头白嫩嫩的棉絮,剪春将棉絮翻了一些出来,里头竟然隐着暗黄的药材。   我心里咯噔一跳,剪春的手顿了顿,大气也不敢出地摘了一片出来,就着煤灯跳动的烛火仔细地瞧了,又凑近闻了闻,然后咬了一小块,这才如释重负地对我道:“五太太,是陈皮。”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怪道被子里隐隐有一股清香,原是安神止呕的它。   剪春又将被子挨着摸了一遍,这才搁到一边,又拿起玉色夹纱枕,我却没有再仔细瞧,眼前恍恍惚惚,总是想起她在池边拽住我的手时,被凤仙花染得水粉的指甲。   拆开的枕头一抖,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暗红色的玫瑰,水粉的芍药,鹅黄的秋菊,悉数风干成小巧的硬生生的小块,铺在地上满室幽香。   剪春用剪子翻了一遍,里面除了花瓣什么也没有,花朵也都是常见的,并无任何令人生疑的地方。剪春同我对视一眼,便去拿了小帚来要将花瓣扫了。   我怔怔地盯着一地的花瓣发呆,却忽然瞧见暗红的玫瑰花瓣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的小粉,细细密密地裹在花瓣被风干的褶皱里。   我伸手去想将它捡起来细瞧,却被折回的剪春叫住了,她快步上前蹲下,小心地用绢子托了,才交给我。   我凑近一嗅,气味清甜,却觉隐隐头晕胸闷,剪春见我脸色不对,忙将地上的花瓣包起,倒入簸箕内,底下垫了绢子,抖了两下,将粉末筛在了绢子上。   她就着油灯仔细瞧,又闻了一两下,托着绢子的手竟轻轻抖起来,我唤了她一声,她却转头朝我跪下。   “六太太,就是这个!我便是死了也忘不了!”   她有些慌乱,语序颠倒说不清,我便按住了她的肩膀,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她的嘴唇抖着,眼神里竟然让我瞧出了一丝怜悯:“夹竹桃花粉。”   清晰又简短的几个字吐出,有几声从高高的围墙外边传进来的更声,梆子凄清地敲了几回,天竟快亮了。   我呆了半晌,才将捏住她肩膀的手松开,一把按住了小腹,只觉得有一阵尖锐的疼痛,从空落落的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疼到了心尖儿。   剪春忙起身扶住我,外头响起缠绵孤清的女声,悠悠地拔高,我脑子昏昏沉沉,分辨不清什么,只觉刺耳得很,便捉住剪春的手问她:“是什么?”   “五太太在吊嗓子。”剪春迟疑了一下,回我。   听到“五太太”,我急速跳动的心却奇异地镇静了下来,汗湿的手心松开腹部,我强撑着站起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要出门,你替我换衣裳。”   想了想又停下,回头指指地上的花瓣:“将枕头带上。”      ☆、(十二)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我站在五太太的院门前听她唱完了一整段《思凡》。   曲调悠远迂回,拔的是水磨腔,字里腔间好似糯米在石磨里磨出了黏黏的汁液,嗓子吊得缠缠绵绵,婉转柔曼。   嫁进来前,娘曾嘱咐我,大户人家的规矩多,若是不懂得,便多听嬷嬷的话,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我入府后,虽讨不得谁的好,却从未着意为难过谁。   于是我在外头立了许久,总也想不通,她做什么要害我。   剪春替我又裹了裹披风,轻声唤我:“六太太。”   我摇摇头,上前一步,两手微用力推开院儿门,瞧见中央的五太太。   许久没见了,她似乎丰腴了一些,墨绿旗袍外头披了暗色丝绒披风,精致的立领簇在白皙尖巧的下巴旁,如瀑的秀发还未绾起,斜斜地披散在一边。清晨的薄雾在她的发丝间凝了水珠,美得似修了成千上万年下凡掏心的妖精。   果真是掏心的妖精。   我眼里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造孽的事做得多了,哪里又求得来四万八千神佛?”   站在门外时,我本以为我会怨恨地谩骂,恶毒地诅咒,甚至不顾一切地将她狠狠地撕扯。但站到她面前,一句话问出,我才发现自个儿平静到了这个地步,话语无波,胸腔的起伏也没有,只是握紧的指甲烙在掌心,生生要把自个儿掐出血痕来,   她似乎是转过头来,用她高高在上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而后半点没放在心上,又幽幽地哼起念白来。   我站到她面前,一把捉住她抬起挽花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不晓得我哪里来的胆子,也许是在这个冰冰冷冷的大宅院窝得太久了,瞧这方方正正的四寸天瞧得太腻了,同这些虚虚假假的笑面人猜心太多了。这样直白地动了手,我竟觉得出奇地爽快起来。   她的丫鬟长生才刚端了热茶出来,见这情境惊得崴了脚,手里的茶盏砸了一地。   茶盏清脆的声音在地面上绽开,五太太似乎才回过神来,眼神慢悠悠地从我的捉住她的手移到我紧闭的嘴唇,渐渐眯起眼,勾起半边嘴唇,防护我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笑话:“哪里来的疯狗?”   她一边说一边翻转手腕,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从我手里挣出来。   她的手腕被我捏得通红,却没有瞧上一眼,转身扶起跌坐在地的长生,又为她拍了拍沾灰的衣角,只余给我一个浑不在意的背影。   她的反应竟突然令我无所适从。   剪春瞧着我从半空无力滑落的右手,扶住我,手心轻轻颤抖。   我一转头,瞧见剪春手里抱着的花枕,原本强压下去的心又起伏不定,我将花枕抽出,砸到她脚边,还未封好的花枕散开,花瓣撒了一地,我咬了几回嘴唇,终是问出了口:“做什么要害我?”   我原本只是愤怒,一开口满腔的苦涩却在嘴里绕了几个弯,吐出尾音时竟然带了哽咽。   五太太背影的动作一顿,然后微微侧了脸,瞟了地上的花枕一眼,眉头疑惑地皱起,又恍然散开,到一旁的秋千上坐下,偏着头问长生:“你竟选了这个作贺礼?”说着又转头对我嘲讽地笑,“不怪六太太觉得寒酸。现今身孕没了,拿这个撒气。”   她的手搭在秋千的绳索上,杏眼半张,里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撒气?”我被她眼里自己可怜的倒影刺伤,一步步走近她,“五太太可别同我说,你不晓得这里头有夹竹桃花粉。”   她愣了一下,又依旧弯起眉眼瞧着我笑:“我是当真不晓得。”   她一面同我说“当真”,一面笑嘻嘻地歪着头,一副乖张的轻狂模样。   我瞧她瞧了半晌,胸腔里横冲直撞,面上竟深深地笑了出来,我握住剪春的手,转头便要往回走:“既如此,我便去问问老爷,五太太您,究竟晓得不晓得!”   才走了两步,她清脆的笑声便在背后响起,我回头,她悠悠然荡着秋千,脚尖在地上一搭一搭地晃:“你尽管问。”   她抿了一下嘴,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偏头真挚地盯着我:“好呀,就算我晓得。那么你猜,日日同你在一处的苏慕,又晓得不晓得?”   她的声音里带了曼陀罗一般怨毒的蛊惑,琥珀色的杏眼里流过微光。   “要争宠的五太太晓得,苏家‘唯一’的大小姐,她,又晓得不晓得?”      ☆、(十三)   我最终没有去找老爷。   五太太的话让我害怕,一如我初初嫁到苏家来,瞧见满目喜色却棱角冰凉的青砖绿瓦,一个人都不认得,却要同人热热络络,努力挽着快要僵掉的笑容的那种害怕。   我自然是认得苏慕的。   可是,若连苏慕我也不认得了呢?   我同剪春往回走,路很近,我却走了许久,一路过树穿花,锦重重的花朵镶在地上,踩上去像芳香的绵绵的地毯。   进了院儿门,一眼便瞧见了东北角那颗茂盛的梧桐。梧桐树荫下还为苏慕摆着几案,案上放了一方用了半截的徽墨,还有一卷她时常看的书。   我走过去,坐到苏慕时常坐的地方。梧桐的叶子轻轻地抖起来,突然便想起隔壁的五太太在梧桐的枝干上结了一架秋千,她荡一下,我院儿里的梧桐叶子便抖一下。   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些捉摸不定的思绪,像搁了一方香炉,烧起歪歪曲曲的烟雾。   我拿起苏慕的书一页一页地翻,五太太的话不可控制地在耳边荡——苏慕晓得不晓得?   苏家唯一的大小姐苏慕晓得不晓得?日日同我在一处的苏慕晓得不晓得?学医的苏慕,晓得不晓得?   她只抛下了一粒种子,却在我的脑海里疯长,蔓延,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我。这样想法让我感到陌生又恐惧,却出乎意料地契合,像早便铺好了肥沃的土壤,只等春风一来,便要发芽。   隐隐觉得有一些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正蠢蠢欲动地蛰伏而出。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她那日摸过花枕的手,带着银戒的手慢慢地在芬香馥郁的香气里游移,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这个是什么时候做的?”   恍惚间又到了我发热的那日,她回避般笑着摇头:“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我可不敢瞧。”   不敢瞧,还是……不想瞧?   我的眼皮重重地一跳。   我一起身,胸前的护心玉沉沉地一扣,紧紧贴在我温热的肌肤上,我伸手按住了它,它暖烘烘地窝在我的手心,像有生命一样乖巧地呼吸。   于是我便想起那日一清早在一抹嫣然如醉的桃红纱窗里看到的清浅的笑脸,黑白分明的泉水眸眯起,在眼睛下方弯出浅浅的卧蚕,抿抿嘴,薄唇扬起时带出两个小括号。   “头一回串珠打络子,手生,自然要慢些。”   我的心奇异地镇定下来。   剪春将我唤回了神,我裹了裹披风往屋里走:“我乏了,睡上一会子,你别叫我。”   我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已是繁星漫天,流萤在纱窗外一点一点地闪,我披了小衣出去,院子里头几个只穿了青色里裙的小丫头拿了布绢子扑流萤。   剪春见我起来,忙将她们遣了,取了披风替我裹上,又拿了铜盆要去打水给我擦脸。我想了想,问她:“可有什么人来没有?”   她在门边顿了顿,才回我:“没有。”      ☆、(十四)   我躲苏慕躲了整一个月。   盛夏的暑气快过时,蛙鸣蝉叫也渐渐匿了,府里却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太太一大早来坐了,问我几时去给苏慕祝寿,我才反应回来再过两日便是她的生辰。   苏慕的院子叫慕棠阁,同太太们的隔开,单独僻在整个宅子的西北角,清澈的溪水蜿蜒地傍着,背后靠着一大片婆娑的竹影,雅致得似一个水上竹间的小蓬莱。   我极少来她的院子,在她同我交往最密的时日里,也总是等着她来寻我。如今踏上她的院子,竟又生出了些生分来。   院子里很静,连伺候打扫的丫头也没见着一个,寝室并没有人,我细忖了忖,便径直去了她的书屋。   书屋是单建的,在竹林里头,隔了一条涔涔的溪径。跨过石墩,便能瞧见书屋精巧的檐牙,我紧了紧绢子,努力摆出客气的祝寿的姿态来。   才刚靠近窗沿,却听得有低低的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我愣了一会儿,女声渐高,呢哝软语里带了几分昆腔的妖娇。   竟然是五太太。   我本该立时便走,却鬼使神差地上前,靠在了窗沿边。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总在想,若是当日我没有恰好去祝寿,若是我没有恰好踏进书屋,若是我没有听见五太太同苏慕的谈话,往后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那日苏慕穿的是一袭牙色的长衫,窗沿上印出她高挑的影子,纤长的脖颈微微垂着,半长的青丝未上头油,松松地散在耳廓。她的神情很冷,半点不似我从前看见的样子,唇线坚毅,鼻端脸颊都生了霜一般疏离。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对面的五太太竟也不笑了,她对着苏慕的侧脸,垂着的睫毛轻轻地颤,胸腔沉沉地起伏,半晌才抬头,语调平静:“昨日我同三太太闲聊时,她说起去年初冬,我病得昏昏沉沉那些时日,被她撞见你立在我院门外,在雪里一站便是一宿。”   她说完,死死地盯着苏慕的表情。苏慕却没看她,只走到桌前,执起紫砂壶叙叙倒了一杯茶,又捧着茶杯坐下,吹了吹茶沫,才淡淡地扬眉问她:“有这回事?”   声音清淡得没有半分荤腥。   五太太不语,静静地瞧着她,上挑的眼尾扫了桃红的胭脂。   苏慕又饮了一口茶,才抬头,用疏离的微笑下了结语:“忘记了。”   五太太的眼神落在她手里的茶杯上,默然半晌,才勾起唇角低低地笑:“忘了?”   她将这两个字从鼻端一字一顿地哼出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和嚣张,只是一双眼里半点没有妖娆,只剩了被遗弃的落落孤清。   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苏慕,走到她的旁边,侧过半边脸看她:“你若当真忘了,为何又日日去六太太的院子里?”   陡然听到我的名字,我只觉耳根发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应惊栗而寒毛倒竖,说不清这样的恐惧是为了什么,好似要将我□□裸地撕扯到旁人面前似的。   果然,五太太又轻声添了一句:“你若是忘了,为何亲近的偏偏叫卿卿?”   苏慕抵住杯底的尾指轻轻一动。   我等着她的回应,她却沉默了许久,只剩两人的呼吸在屋子里绵长地来往。她终于将茶杯放下,用我熟悉的糯糯妥帖的嗓子轻声说:“你该回了,五娘。”   “五娘”一出口,五太太竟然怔怔地愣住了,咬了咬下唇,半晌才低声对她说:“回去?回哪里去?”   “我想走回去,却始终走不出这高高的门槛。”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落寞的五太太。像一只骄傲的凤凰,一根一根褪去流光溢彩的羽毛一样狼狈又难堪。   苏慕的眉心终于动了动,她偏过头,依旧没有瞧她,只是语气里却带了我从未听过的涩意:“你若是想回去瞧瞧,我便叫人给你备轿。”   听了这句话,我才晓得苏慕的温柔是不同的。于我,她的温柔是一杯澄澄清澈的开水,妥帖又温情,却再也没有其他的味道。对那个人,她的温柔却是一杯热茶,暖和里透着苦涩,缠绵入骨,余味悠长。   五太太看着她微皱的眉,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苏慕,轿子里瞧的街道,和我们从前逛的街道是不一样的。”   “轿子太快了,快到我都瞧不清路上人的脸。我记得,从前你来戏班瞧我,带我出去时,每个过路人脸上都是喜洋洋的,叫人见了就欢喜。”   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隐隐的光亮,却稍纵即逝,只一瞬便暗了下去,隐在常年无波的瞳孔里。   苏慕终于抬起了头,迟疑着看进她的眼里,半晌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卿卿。”   自那日我才知道,苏府五太太如枝,表字卿卿。   五太太轻笑了一声:“你瞧这府里,布置得多热闹啊,我从我院儿里过来,竟足足挂了二百七十一盏灯笼。可我一路数呀数呀,竟总想起前些年,我过生辰,你偷偷跑出来,在踩起来吱呀作响的戏台上为我唱了一段戏。你可还记得,是什么?”   她说起来,竟盈盈含泪。   苏慕抿住了下唇不答,我却能清楚地瞧见,她搁在一侧的手紧紧收拢,用力得指节都发白。   五太太瞧着她,如慕如诉的嗓音低低地哼了出来:“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这首《长生殿》她只在院子里唱过一次。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十五)   我并不似我想象中那样难过,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好似总有一些沉沉的东西在心里悬挂着晃悠,最后被人一把扯了去,安稳了,踏实了,却也悉数掏空了。   竹林在微风中婆娑着细碎的声响,叶子沙沙摩擦,突然想起院子里苏慕的那方几案上,层层叠叠的一方梧桐天。   五太太的秋千荡一下,梧桐叶便抖一下。隔壁的五太太笑一下,苏慕翻书的手便停一下。   我扶着剪春的手慢慢往回走,走过前院快要枯败的荷花。我一路想呀想呀,脑子里竟只有四个字——原来如此。   原来她那日在湖边唤的卿卿根本不是我。   五太太说得好,精通医术又同我亲近的苏慕怎会不晓得枕头有问题,却为了她心尖尖上的五太太,如此不动声色地隐瞒了下来。   我怀孕时没有过害喜的症状,到现时落了胎,竟突然很想吐。   手里的绢子落下来,飘到荷叶上,半黄的叶子恹恹地搭着,要谢的荷花萧索地耷拉在一旁,静待着腐蚀风化。   耳旁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我一回头,苏慕的贴身丫鬟扶夏笑吟吟地对我打了个千儿:   “六太□□好。可是来瞧大小姐?大小姐应当在书屋呢,扶夏领您进去。”   我一怔,摇头:“闲来走走罢了,我这便回去。”   扶夏点点头,热络又抱歉地笑:“方才三太太喊我过去描开春的花样,底下的丫头子又不晓得哪里偷闲去了,怠慢了太太。”   “不妨事,”我对剪春示意,抬脚便往回走,想了想又侧头对扶夏添了一句,“也不必对大小姐讲了。”   回到院子时我不受控地往隔壁瞧了一眼,门开着,几个小丫头坐在门槛边嘻嘻哈哈地翻花绳,本在一旁为五太太拾整秋千的长生见了我,忙过来向我请安。   我瞧着她伶俐的下巴,半晌才说话:“你原本便叫长生?”   耳畔响起方才五太太悠悠的唱腔。   长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诺诺回道:“回六太太的话,我原本唤作坠儿,被拨来伺候五太太后才改的这个名儿。”   “五太太给你改的?”明明心下已清楚明白,我却莫名地轻声问。   长生低了低头,答:“是。”   我闭了闭眼,再没有别的情绪,脑子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我侧过头,便要回院子里去,长生犹疑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嗫嚅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我停了下来,垂下眼眸:“倒是不错。”      ☆、(十六)   苏慕的生辰办得很热闹,即使我昏昏沉沉病了两日,依旧能在满屋药香中闻到一丝府内烟火的硫磺味,鞭炮鸣了一整日,屋子里的丫鬟也被拨了几个去帮忙,灯笼挂到了我前院,浩瀚浓重的夜空中照着喜庆的红光。   阖府的热闹中,唯有我守着一院的清冷。也不知是老爷体谅我缠绵病榻,还是怕我冲撞了大小姐的喜气,特意命我不用出席贺寿。   我只着了单衣裹着披风坐在院子里抬头瞧漫天的烟火,姹紫嫣红,火树银花。隔壁的院子安安静静,五太太早早地便出了门,穿了她最爱的桃红色衣裳。   忽而想起那日我在回廊挑拣窗纱,苏慕对着桃红色的茜纱说:“这个颜色好。”   我回过神,几个跑去看热闹的丫头嬉闹着跑回来,见了我笑道:“太太不去可当真是可惜,老爷竟请了清平班的方老板,大小姐才点了戏呢。”   我一怔,问道:“点的什么戏?”   当先的丫头似乎不大记得,一旁的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子上前笑着回话:“回太太,点的《长生殿》。”   我垂下眼帘不语,剪春为我渥着在夜风里冰凉的手,将几个小丫头遣了,又命人为我端来一盅香薷饮,这才去小厨房为我督着熬药。   我捧着小瓷盅一点一点地喝,喝到牙关都发颤。   至了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府的热闹这才消散了一点,玲玲的乐曲声将歇了,烟火也燃尽,雨意湿凉,我正要回房,却见门前的小径上散了一盏琉璃灯清清冷冷的光辉,随着执灯之人的步伐摇摇晃晃。   那盏琉璃灯是苏慕的。   我将门掩了大半,将身子隐在门口的阴影中,琉璃灯一晃,苏慕清俊的步伐缓缓,她执着一柄青石色的伞,微垂着头,迁就身边人的身高,伞下的五太太掌着苏慕的琉璃灯,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默地缓步走着。前路湿滑,五太太执灯的手往前探了探,落上了几滴雨点,苏慕探手将她的手腕拉了回来,却没有收回,只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许久以后我总会想起这个雨夜,一撑青石伞,一盏琉璃灯,两个静默不语的人。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剪春才从小厨房出来,一边慌忙给我撑了伞,一般小声地埋怨几个丫头子不尽心。   我有些乏了,便裹紧了披风要回屋,却见老爷身边的小厮云哥跑了进来,跟着的婆子送了随喜的糕点和铸有吉祥字样的金裸子,云哥又打了个千儿道:“瞧着六太太的脸色尚好,老爷说过两日来瞧您呢。”   我怔了怔,才命剪春接过:“老爷有心。”      ☆、(十七)   待我大好时已是初秋,这日天难得地清朗,碧澄澄的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春水,剪春将窗户支了,又撒了一把小米,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在茜纱下啄食,透过桃红的窗纱,灰黄的小影子绰绰不清,我便唤剪春将茜纱撤了。   才刚将窗纱收拾妥当,便有小厮回报老爷来了。   我忙起身去迎了老爷,又命剪春去备着双萝滋养汤。老爷携着我的手进来,干瘦的手冰凉,衣袍上带了秋日的凉气。   他的精神不大好,原本素日里也不大说话,此刻进了屋便歪在榻上,我乖巧上前,为他按压着太阳穴,柔声同他说着话:“老爷从哪里来?”他今日原本没有吩咐过来。   他低嗽了一声,阖眼靠在榻背:“方才去瞧如枝,她不在院儿里,便过来瞧瞧你。”   我的手不自觉地一顿,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张了眸子,不浓的眉毛和上扬的眼尾似极了苏慕。我顺势将手移到他的肩颈,一边拿捏一边不经意地笑:“您自然是找不着五太太的。”尾音里刻意勾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演练了千百遍一样熟悉。   “嗯?”老爷稍稍移了移身子,袍角的褶皱更深。   我停下拿捏的手,握了绢子笑,眼神一移:“您呀,去慕棠阁找,保管能找得着。”   他的眼皮动了动,半晌才拿眼看我,混混沌沌的眼珠子慢慢地在我脸上游移,见我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才又阖了眼,慢腾腾地问我:“如枝近来同苏慕走得近?”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似乎只是清早午后的闲谈。   剪春端来了铜盆,清水里飘着勾勾缠缠的粉菊花瓣,我起身净手,再开口的时候心竟然轻轻跳动起来:“五太太同大小姐原本便是旧识,感情自是要好。我听三太太说,去年初冬五太太身子不好,大小姐竟在雪里守了一夜。”   我从水里将手拿出来,丫头捧了锦帕替我擦水,我转头朝老爷笑:“这样的情谊,卿卿可从未在别家瞧见过,正是老爷的福气。”   老爷不发一语,只耷拉着眼皮转动手上的扳指,半晌才开口:“如枝嫁过来后,同苏慕并不热络。”   剪春一面递过来滋补汤,一面紧张地同我使眼色。   我晓得她的意思,我今日的话实在多了些。   我没有再看向剪春,只接过汤,执起勺子为老爷散着热气,含笑开口:“这样的情谊,哪里就能轻易生分得了呢?大小姐生辰我在病中,却也听说她专程为五太太点了一出《长生殿》。”   “老爷必定晓得,从前大小姐可登台唱过这一段为五太太祝寿的。”我抬手,勺了一匙热汤送到老爷嘴边。   他饮了一口,喉头微动,停了停又问我:“唱戏?”   我将勺子收回,只能瞧见他紧闭的嘴唇,同苏慕一样,薄得很,盛着可怜的凉薄的情分。   我低头小心地吹了吹热汤,又开口笑道:“老爷可听过大小姐唱戏?”   老爷又饮了一口汤,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眼底却散漫出不经意的笑意:“我是不懂得戏的,时常听五太太唱,也大约晓得一些,只是从未正经地瞧过。听说昆曲戏班子里头男角个个是反串,每每瞧见大小姐俊俏的装束,便总是想,假凤虚凰的,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么个模样。”   “假凤虚凰”四个字一出,老爷转动的扳指终于停了下来。   天刚刚擦黑,丫头子进来点了灯,我坐在梳妆台前,透过朦胧的铜镜,看桌上跳动的微弱的烛火。烛火旁是半碗凉透了的双萝滋补汤。   老爷没有饮尽一碗汤便走了,走之前经过我身边,袍子擦过我的衣角,睨着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却足够伶俐的下人读出他对我的生分。   我回过神来,剪春为我拆了头上的珠翠,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她执起桃木梳一下一下地为我梳着头发,精心护养的发尾终是打了几个结,她将木梳搁下,用尾指的指甲轻轻地挑。   她在背后瞧着我日渐宽大的衣裳叹气:“太太,您越发清减了。”   我木然盯着铜镜里的人影,卸了胭脂的面色白得渗人,脸上瞧不见半分丰腴,本就尖的下巴直白地显示出它的棱角,颧骨微凸,这张脸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刻薄又尖锐的模样。   竟然再也想不起初初进府时,那一个眉眼安宁的卿卿。   外间的婆子进来要跟剪春回话,准备着明日要用的物事。   我问剪春:“明日是什么日子?”   她轻声答:“秋分。”   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      ☆、(十八)   老爷再也没来瞧过我。   原本冷清的院子越发静谧了下来,梧桐树上的叶子开始发黄,零零碎碎散了一地,金灿灿地铺开,风一来,才活络地翻滚几下。外头刷刷的扫地声起起停停,一下比一下更慢,聪慧的下人们原比我更识时务。   剪春为我从柜子里搬出厚厚的秋衣,从院子里进来时还在小声抱怨丫头们做事越发不尽心。见到我的脸色,将话语咽在喉头,欲言又止地噤了声。   我埋头细细地绣着一朵玉色的海棠,针尖刺过绷得紧紧的缎子,线头迅速拉过,在上好的阳光下,锦线在空气中弹出的细小微尘都清晰可见。   没有一个主子会喜欢多话的姨太太,我却偏生要赌一把。   我用我余生的恩宠和富贵赌老爷可怜又可悲的猜忌心。   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快,院子里的梧桐叶子还未掉光,城南大户温家府上便抬来了四十八箱聘礼,求娶的是李府大小姐李苏慕。   自我落胎后,许久没有同府上的人聚得这样齐。   高脚珐琅银盘错落地盛着新鲜饱满的水果和晶莹剔透的糕点,茶是从前御贡的恩施玉露,白毫显露的茶针复展如生,婷婷悬浮,最终如玉下落,沉降杯底。   二太太喜气洋洋地招呼着,连大太太脸上也不似从前那样冰冷,上座的老爷撩起眼皮瞧了我一眼,辨不出喜怒。   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李苏慕,薄唇抿得死死的,垂着眼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五官原本就淡,只是平日里同人说话时浅浅的卧蚕里总藏带了几分温柔与笑意,此刻骤然冷漠下来,白得过分的一张脸上竟如冰封一般,挺翘的鼻尖和淡淡的睫毛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起伏,呼吸间都覆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三太太坐在她对面,反常地着了素衣,头发用一支老料玉钗绾了,再没有别的装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苏慕,眉头轻轻皱着,恍惚的绝望中又透出一点奇异的希冀来。   等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习秋便打了帘子进来,笑着回人到了。不多时又迎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管家,跟着几个眼生的小厮,向老爷递了名帖,便垂了手立到门边候着,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嘈嘈杂杂,又骤然安静了,内室里也静默下来,二太太握了绢子伸了伸脖子往外瞧,我跟着转了转头,沉寂已久的心竟轻轻跳动起来,拉扯得血液经络间惴惴地疼。   帘子一打,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藏青色的锦袍滚了银线勾的暗绣,宽宽大大地套住精瘦的身板,身量不高,脖子缩在立领里,五官甚是平淡,狭长的眼些微眯着,干瘦的双颊狠狠地陷下去,凸出两边的颧骨。   温家三少爷温峤礼数周全地作了揖,才同老爷交谈起来。   我偏头,正撞进李苏慕的眼神,她抬头盈盈一双眼望着老爷,皱着眉头,无声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尽管幅度很小,我却头一次在骄傲的李苏慕眼里看到这样无助的哀求。   老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将温峤邀请入座。   李苏慕搁在膝盖的手无力地收拢,又放开,再缓缓收拢。她缓慢的动作像黑白默片一样慢慢地放,让我恍惚间想起新婚那日,这双苍白的手从我身后探过来,稳稳地为我托住颤抖的杯盏。   那双手真好看呀,指尖干净圆润,纤长的指头灵犀剔透,似玉雕一般玲珑精致。   三太太依旧固执地盯着李苏慕,妖娇的脸上是不管不顾的肆无忌惮。李苏慕微微侧头,迟疑着将眼神同她对上,又慌忙地移开,表情里有仓皇的逃避。   三太太手中的茶盖一落,清脆地砸在茶杯边缘,眼里隐隐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灭,最后变成沉沉的死寂和绝望。她收回目光,僵硬地勾了勾唇角,嘴边的笑容失落又嘲讽。   我恍惚着扫了堂上一眼,老爷习惯性地转动着手里的玉扳指。   装点得喜庆又富贵的内厅里,我握了握绢子,手心里冷汗涔涔。   明明赌赢了,我竟然开始害怕起来。   入冬那日,老爷做主,将大小姐同温家定了亲。      ☆、(十九)   自大小姐定亲那日起,五太太便再也没有早起唱过戏。   她在院子里整日整日地抽烟,嗓子毁了,再也唱不出一个字。   我日日坐在院门前赏初开的腊梅,腊梅的香气馥郁,甜得腻人,偶然有隐隐的药香飘过。   苏慕日日经过我门前,雕花木盒盛了亲手熬的药,送到长生手上。   她瘦得厉害,入了冬身子也不大好,偶尔停下来,拳头抵住下唇,清雅地咳嗽。   有时她看不见我,有时瞧见了,便停下,手搭在食盒上,抿抿嘴,颔首唤我:“六娘。”   然后再也没有别的话。   我总以为苏慕会反抗,会恼怒,甚至会歇斯底里,但她什么也没有,只平静又温然地接受了。   只是我瞧着她时,总也想不起来从前那一个苏慕,每日清晨眉眼带笑地走来,探身支起纱窗,坐在回廊底下,手肘搭在窗沿,皓腕撑着额头,侧头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兴起时眉头挑起,难得地娇俏。   颈间的玉坠微微晃荡时,我才想起来她曾经同我那样亲近过。   我只身去瞧过五太太一次,她敞着袍子散着裤腿窝在榻上,素面散发,美得乖张又凄凉,浑身上下的颜色只余下了手指甲上红艳艳的丹蔲,夹着烟管儿,烟雾缭绕中触目又惊心。   她眯着眼睛瞧我,杏仁眼眼尾长长,打量了几下又将脸木然地转了回去,喑哑的嗓子低低:“难得。”   我站在门口不语,冰凉的双手插在貂绒袖套里。   她又笑了笑:“如今我这里可没有好茶招呼你。”   戏子出身的五太太唱不出戏,老爷便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院子。   我在她下方坐下,院门处有低低的说话声,我转头去瞧,门吱呀一声关了,长生端了一个白玉碗往回走,将温热的药汤倒进了梧桐树下的土壤里。   我转回头,看见五太太盯着我的表情出神,我对上她的眼,她瞧了半晌,又回头瞧瞧梧桐树下的药汁,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摇头对我笑,目光通透,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可怜:“你当真欢喜上了苏慕。”   我的指甲毫无防备地刺进手心。   她将烟管儿搁在桌上,下了榻,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散开的衣角轻轻扫着光裸的小腿,轻巧又妖娆地走到我跟前,弯下身子,两手撑在我的椅背上,一低头,美丽的素面放大到我眼前,在离我的脸一指宽的地方停下,瞳孔里倒映出无措的我,暖暖的鼻息浅浅地打在我的鼻端。   在这样暧昧的距离里,我能清楚地瞧见她眼里的嘲讽。她娇媚的眼神一眯,缓缓下移到我干涸的唇角,睫毛一抖,阖上眼,丰润的双唇印上我的嘴角。   我心跳如雷,眉一皱便要推开她,她却一手扶在了我的脑后,吻着我的双唇张合,低低地吐出了一句:“她可有对你这样过?”   我瞪大眼,心被狠狠一扎。   她轻佻的指尖从我的脑后游移到肩颈,又婉转勾勒到我的前胸,在上头暧昧地划着圈,然后一路往下,抚摸过我的腹部,最后颇有深意地停在了我的大腿根部。   “她,又可曾对你这样过?”   我僵硬地按住她的手,她却放开了我,隔开与我的距离,琥珀色的眸子里冷漠又怜悯:“这些,她全都同我做过。”   她站起身来,再没有瞧我一眼,转身走回榻上,身子一软,又歪进榻里,白皙的脚冻得通红。   我的嗓子干得要命,似要冒出火来,我不晓得我在紧张什么,也不晓得我在恼怒什么,更不晓得我在害怕什么,我竟头一次觉得头皮发麻,想要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   于是我站起身,想要往外走。   才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她的轻笑,嘶哑的嗓音凄凉又直白:“可是,她还是不要我。”   我没有回头,却伸手扶住了门边,她语气里浓浓的嘲讽和绝望混合着刺鼻的烟味从我身后打来:“你瞧,她同我这样好,可是我哭着求她,她也还是不肯带我走。”   我咽了咽喉头,不敢转身,却也迈不动步子。   “你喜欢她什么?”她最后一句话带了万重的叹息,似在问我,又似在喉头自语。   我侧了侧头,能瞧见她的剪影,她仰着头,白天鹅似的脖颈纤长优雅,缓缓吐出一口眼,闭上眼,隔绝了眼里酸楚的落寞。   那是我最后一次同如枝说话。      ☆、(二十)   苏慕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初夏,五月二十一,小满。   小满有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小暑至。   虽说婚期离现今还有小半年,在大户人家来说,却也算得上仓促了。   府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深宅大院里总是这样,似一壶开了又凉的水,大多数时间是沉寂的,间或沸腾一下,而后再陷入漫无天日的静默里。   失宠的五太太整日里闭门不出,日子久了,便连打扫的下人也懒怠去了。   年节里吃阖家饭,老爷招手让我坐到了他身边。之后一连四天歇在了我的院儿里,第五日头上,歪在榻上吸□□的他转着檀香木做的佛珠,阖着眼同我说了第一句话:“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却是头一个肯同我说实话的人。”他睁了睁眼,睥着的眸子像暗夜一样黑,似鹰爪一般利。   老爷走后,流水介的珠宝玉石在云哥谄媚的笑脸里抬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热闹又萧索的冬天。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许多,梧桐叶下看书的那一个却再也没来过。她用惯了的那一方几案依旧按她的习惯摆着,去年未用尽的半块徽墨被我用锦布包了收拣好,如今研磨了写来,依旧入纸不晕、舔笔不胶,在宣纸上散出淡淡的桐油和松烟味,从前她写字时,偶然在指缝里沾染上一点,恬淡的墨香便能从她的肌肤里透出来。   刚过了正月里,我便得了老爷的恩典出府上香。   我平日里难得出来一回,软轿被银炭哄得暖烘烘的,晃悠间耷拉着的帘子款款而动,透进几丝凉风,跟着冷风的一同进来的还有街道上车马玲玲的声响和路旁包子馒头热腾腾的蒸汽,百姓的笑骂声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我原本是市井里长大的,才不过进府里一两年,便不适应这样的热闹起来。   我将帘子掀了一个小角,垂眸往轿外瞧。形色匆匆的行人迅速擦过,还来不及听完他口中的半句笑语。   忽然间便想起五太太同苏慕说,轿子里的街道,和从前逛的街道,是不一样的。   我正要放下帘子,却恍然间在街角转拐处见到了熟悉的轿子。   正将一盘糕点搁下的剪春见我的反应扫了一眼,压低了嗓子惊呼:“是五太太的轿子。”   五太太近日闭门不出,大小家宴上也不见她,如今竟然领了牌子遣了轿子上街。   我将帘子放下,将软轿叫停,对剪春说:“跟去瞧瞧。”   潭拓寺本叫岫云寺,只因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拓树,才得了这个名。虽说是正月里,上香的人却不多,住持同老爷相好,亲自来迎了我,又喝了一回茶,净了手,方前去进香。   中指食指扶了香杆,大拇指顶尾,安置胸前,香头平对菩萨圣像,举香齐眉。再分插三香,一香供养佛,一香供养法,一香供养十方众生。   插完香合掌,叩首与蒲团上,虔诚默念:“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恳求大慈悲,施与众生乐。”   为老爷进香完毕,我抬首瞧着上方悲天悯人的菩萨,眼底是大慈大悲的澄澄清明,忽然心内一动,便又叩首,为自身求了一支签。   象牙签哗啦一声落地,上面用朱砂写着蝇头小楷,丫鬟替我小声念了:“神黯黯,意悠悠,收却线,莫下钩。”   我愣了半晌,才将签文收了,正要起身,想了想却又执了签桶,再摇了一支签。   剪春此时回了来,跪到我身旁,微乱的气息里带了些犹豫的惊疑不定,我将落地的签拾起,合拢在掌心,阖眼祈念一番后,才睁眼,怔怔地盯着上头的神佛,轻声问她:“去了哪里?”   剪春抿了抿嘴,才低了头,小声回道:“换了轿子,去了温府。”   象牙签紧紧地硌在我的掌心,这一支是为苏慕求的,上头题了四句话。   无踪又无迹,远近均难觅,平地起风波,似笑还成泣。 作者有话要说:  签文出自诸葛神算签文   ☆、(二十一)   自那日瞧见五太太进温府,我心里头便有深重的预感,搁不下也吐不出地哽在喉头。   我没有吐出一个字,变故却在三月的初春来临.   五太太怀孕了。   老爷近半年未曾踏入院子的五太太有了两月的身孕。   抖出来的是长生。   她跪在佛堂正中,瘦削的双肩瑟瑟发抖,语调颤颤巍巍,却握着她为五太太抓补胎药的药方,言语清晰又干脆利落地将事情抖了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斜着惊惧的眼神瞧着五太太的神色,好似她是洪水猛兽一般恐怖。我却不可抑制地想起我去寻五太太那日,她背对我,温柔却有力地扶起跌倒在台阶下的长生。   五太太只着了单衣便被人拉了过来,跪在长生旁边,头发披散着,凌乱地拂在苍白的尖脸上,形状美好的唇瓣没有涂胭脂,好似褪了颜色的落花。   她的眼尾淡淡的,没有几分精神的样子,眼底有深深的乌青,转头眯着眼瞧着长生,面上竟在笑,笑意浅浅却认真,好似在听她闲聊一个不太成功的笑话。   长生一席话讲完,低着头叩首不语,佛堂骤然安静下来,阴沉沉地笼罩。老爷坐在上方,捏着茶盏紧闭嘴唇不语。大太太闭着眼,精心保养的手缓慢地拨着佛珠。   三太太紧张地握了绢子,颤着声儿开口:“如枝,你说句话。”她说到最后也有些不忍,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五太太听见她的话,抬了头,纤长的脖颈似一只骄傲的天鹅,却没有应她,只笑盈盈地盯着一直沉默的苏慕。   她盯得那样久,盯到堂上所有的人都觉察出了不对劲,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又爱意缠绵,笑容纯粹干净又带有万千决绝。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似隔了千山万水将千言万语低低地叹出来,然后悉数放下,一点不剩。   她笑着轻声对苏慕说:“我要她问我。”   明明所有的人对她们的关系有隐隐的猜测,如今听她这样直白又疯狂地说出来,每个人竟然都有些不忍和抗拒,这个深宅大院已经习惯用它的沉默将所有的秘密吞噬和掩埋,她这样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害怕起来。   苏慕终于抬头,下唇被咬得发白,脸上却木然,她哑着嗓子问她:“是谁的?”   她的嗓音低得让人心惊,沙哑又干涩,像风干的枯叶一样萎靡又萧瑟。   五太太看她看了几秒,笑意盈盈的眼里蒙了一层水雾,然后她抖着肩膀笑出声来,笑声从胸腔里荡出来,在空旷的佛堂里显得疯狂又可怖。   “你在意的竟然是这个?”她瞪着眼,极力隐忍着眼眶里堆积的眼泪,摇摇头又开口,微红的眼眶和上扬的嘴角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甭管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保管叫你记我一辈子。”   她的眼神死寂,死寂里又生出了一些无路可走的癫狂,她偏头,眼神落在我身上,而后缓慢地扫过三太太,大太太,老爷,最后依旧落在了苏慕身上。   苏慕习惯了隐忍,即使是如今隐忍到眼眶发红,隐忍到胸腔都发抖,她仍然不吐出一个字。   五太太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晃了晃身子,然后居高临下地睥着坐着在堂上的人:“我做什么要跪?我凭什么要跪你们?”她的目光落在老爷身上,怨毒又嘲讽,“你要我说,我便说。你将我抢了来,关到这吃人的地方,成日里却要我笑,可你每回握我的手,我总也止不住想吐。”   大逆不道的话被她轻言细语地说出来,绕是一向阴沉的老爷也变了脸色,偏了偏头,几个小厮便上前,将她按倒在地。   她姣好的,像蛇一样的身段被人以扭曲又难堪的姿态按压着,头却倔强地扬起,眼神盯着苏慕,艰难又清晰地继续说:“从前在戏班子里,他要抢我,我头一次求你带我走,你不肯,你害怕。也罢,我便守着你,我若是能守着你,远远地瞧着你,便是在这黑漆漆死沉沉的老宅里关一辈子便也甘愿了。可你却要嫁人。”   她顿了顿,哽咽的鼻腔让她极力平复气息,眼泪却禁不住一颗一颗地滚落。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五太太哭,巨大的悲哀和绝望从眼眶里夺眶而出,绕是好强孤傲的她,也哭得狼狈又卑微。   “我第二次求你,可怜又不堪地求你,你依旧什么话也不肯说,依旧要抛下我嫁到温家去。”   五太太的眼光有些涣散,面上笑得癫狂:“我是决计不肯让你离开我的。你若要走,我便让你记我一辈子。”她伸手摸着小腹,嘴角的微笑像一朵剧毒的曼陀罗,“温峤的。”   最后三个字很低,空气里却似有一根弦“嘭”地一声断了。大太太三太太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老爷怒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忙叫人堵了她的嘴。   她最后不甘心的话语只零破碎地透出来:“这便是你要嫁的人,他……”   老爷命人将五太太绑了关去柴房,我却愣在了当场,五太太被拖下去前最后半句话刚巧擦过我的耳畔。她用余生的爱意和委屈说了五个字。   他配不上你。      ☆、(二十二)   那是初春的一个惊雷天。   天边暗暗地挽了几朵乌云,重重地堆积着,似一张巨大的可怖的网沉沉地压在青砖红瓦间。   大小姐在老爷的门前跪了一晚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磕头,额骨在青石板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石板上干涸的和新鲜的血迹混在一起,沾着清晨的凝露。   老爷闭门不出,一院子的下人垂首屏息不敢相劝,我站在老爷院门前,不上前,却也不想离开,就这样远远地瞧着她。   她的哀求也是这样,不说话,也不哭,只平静地,决然地,悲哀地,卑微地叩头。   她为了她的如枝,为了她可怜又可悲的爱情,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磕头。   她的身子单薄又瘦弱,风寒还没好,如今只着了单衣,伏在青石板上的手被冻得青紫,指甲陷在石缝里,抓出了殷红的血迹。她的脸色惨白,瞳孔也有些失焦,血肉模糊的额头沾了灰尘,暗沉沉地跟血块凝结在一起,一磕下去她的肩膀本能地疼得颤抖,却咬紧了牙关固执地跪正。   我极力想说服自己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掌心却被长长的指甲刺伤,深陷进血肉筋骨里,就这一丁点痛,竟然让我的心剧烈地收缩,疼得要受不住。   我转头往回走,才刚走过转角,便听见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细碎又齐整地小跑,像一只饿蚕在窸窸窣窣地吞噬着桑叶。   我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转角的阴影里,脚步声越来越紧,云哥儿当前,领着四个穿着深灰色长袍的小厮,小厮扛着一个一人高的麻布袋,急匆匆地从小径上跑来,快要经过我时,麻袋的口子散了散,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垂在半空中空落落地晃荡。   我心里一惊,小厮们将麻布袋抗过转角,我忙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他们走到一间废弃的后院儿,在门口的枯井前停下,跟着的几个小厮压着井口的石板搬开,而后跟着的四个又将扛着的布袋放下,动作利落地将布袋抛进了井里。   我抬手捂住我的嘴,眼睛要瞪出眼眶,即使极力隐忍,仍旧抑制不住浑身的战栗。   在布袋被抛下之前,我分明瞧见了里头有一只手,皓腕如玉,指若葱根,染了漂亮的丹蔲,那双手我再熟悉不过,每日清晨在我旁边的院儿里娇媚挽花,抵在尖巧精致的下巴上。   是五太太!   我弯下腰,狠狠地干呕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悲恸的惨叫,沙哑的嗓音凄厉地划破阴沉的天空,而后变成了浅浅的凄凉的呜咽,传到我耳膜里,竟然震出了令人承受不住的伤痛和心酸。   丫鬟婆子开始急匆匆地往老爷院子赶去,隐隐约约听到她们紧张又低声的言语中零碎的“大小姐……”   我失神一般往回走,走过柳条依依的池塘,凤仙花开得正好,有只妖娇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春日里那个白衣翩翩少年郎站在岸边喊卿卿。   走过竹影婆娑的慕棠阁,锦帕搭在荷花上,苦茶一样的温柔目光里,昆腔软语低低哼着长生殿。   走过我熟悉的院门,微凉的细雨霏霏,湿了掌灯的手,撑伞的人将它握在掌心。   走进空落落的院子,梧桐枝繁叶茂,隔壁的秋千一下一下地荡,坐在几案前的人将目光从树上移到颤动的枝叶上,笑意安然。   眼前一暗,我撑不住晕了过去。   玄鸟至的春分,苏府五太太急病去世,未出阁的大小姐受了惊,疯魔了。      ☆、尾声   外头的鞭炮依旧噼里啪啦的响,硫磺味染了屋子里的檀香,大红喜庆的屋子里非常,如今新夫人进门,我又有了喜,双喜临门,阖府上下都欢喜得很。   剪春绞了碎银打赏给张大夫,又遣丫鬟将我前些年有喜时的百子被翻检出来晒晒,说这个被子绣得好,换上也喜庆喜庆。   张大夫接过银钱正要转身,将将撞上厚实的棉被,他一愣,顾不得将银钱收拣好,便抬手拦住往外走的丫鬟,翻起被子凑近细细闻嗅一番,又利落地抽了一根丝线,置烛火上烧了,丝线不起火焰,竟轻轻跳动起来,熔点似珠,烧到最后轻声爆鸣。   张大夫眼见它烧完,忽然敛了神色,理理袖口正色道:“太太,这被子可万不能再用了。”   透过纱帘,他的表情并不分明,我的心头却一紧,忙遣了下人,只余了剪春,也顾不得规矩,只命她拉开纱帘:“为何?”   张大夫沉吟着回道:“这棉被的丝线仿佛以当门子熬煮过,用这样的线织成的锦被,若是孕妇常用,怕是有损胎位,甚至落胎。”   不信。我本能地想要呵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木然地上前,不顾剪春的阻止,将百子被抖开,扔到他面前,摇头:“麝香气味经久不散。”   我只说了一半,张大夫却懂得,摸了摸被面,抬头直视我道:“许是用皂角洗过,又在里头搁了祛味的陈皮。”   眼皮抖得厉害,我蹲到他面前,胸口的玉坠抖了出来,大大的络子摇摇晃晃地打在我的胸口。我涩着嗓子问他:“夹竹桃花粉呢?”   百子被和花枕都搁在我的帘子里头,张大夫诊脉时根本不得见。   张大夫展颜道:“夹竹桃茎叶有毒,花粉若不食用便无碍。”他似乎以为我有些担心,扫了我的胸口一眼,却自觉失礼,忙垂了头回道:“太太且放宽心。就算身子有些不爽,有您玉坠络子里这颗保胎香丸吊着,也无须担忧的。”   我怔怔抬手抚上脖间:“香丸?”   “是,”张大夫回忆起来也有些唏嘘,“前些年大小姐还好着的时候,太太您有了孕,大小姐亲自来找我讨了保胎香,又自个儿添了香附和鹿胎,说要为您制香丸打进络子里。”   我的指尖剧烈地抖起来,咽了几回唾沫喉咙却干得似要喷火,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她乌青着眼底送上迟来的贺礼,我笑她的攒心梅花络打得太大,她浅笑着同我说:“头一回穿珠打络子,手生,自然要慢些。”   我喉头腥甜,竟然要生生呕出血来。   外头的丫鬟催了几回,不记得我是如何走到喜堂的,只觉得满目的红,红得触目惊心。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令我作呕,想要狠狠地撕扯,踩踏,踩进最卑贱的泥土里。   喜庆的喇叭刺得人耳膜生疼,新太太穿着熟悉的喜服跨进了门,恍惚中我瞧见对面三太太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清明的脑海中便似抓了一块浮木,静静地漂,将所有的被忽略的都波纹都荡了起来。   惊蛰时节她特意叫我留下帮她收拣,叹着气同我说起苏慕和五太太的过往。   苏慕寿辰前她亲亲热热地上门来瞧我,问我几时去给苏慕祝寿。   偷听到五太太对苏慕说:“昨日三太太同我说你在雪里站了一夜。”   从空荡寂静的慕棠阁出来,扶夏同我说:“三太太喊我去描开春的花样,丫头们也不知哪里去了,怠慢了太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茶盖声玲玲作响,将我缓慢又清晰的回想拉回,我怔怔地低头,新太太将茶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在向我敬茶,也不知举了多久,僵硬的手臂微微抖着,我正想伸手,屋外却踏进来一个修长的人影。   青色的衣袍带着淡淡的海棠香,微微躬身,素手探过来,优雅又妥帖地托过薄胎青花瓷。   干净圆润的指头将茶盏递到我面前,无名指有一个温润喑哑的银戒,衬得纤长的指头灵犀剔透,似玉雕一般玲珑好看。   我抬头,对上苏慕笑嘻嘻的脸和无焦距的眼,她轻声唤我:“五娘。”   她对着六太太喊五娘。   耳边有一个很久以前的,不疯魔不成活的戏子日日清晨在唱。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每篇必有的矫情的结语: 每次写完都有好多话想说,但这篇竟然很不想去评论它。 《卿卿》可能不是很吸引人,追文的也不多,可是它却是我迄今为止写过的文当中,最喜欢的一篇。 我之前开玩笑说,这篇文很难吸粉,无关的叙述者戏份太多,两个主角一个乖张一个懦弱,GL文应有的鸡血的萌点一丁点都没有,甚至主角间的互动也少得要命。但我觉得,就算它不是一个GL文,我也还是想要写它。 想讲一个关于懦弱与勇气的故事给人听,想讲一个关于隐忍和疯狂的故事给人听,想讲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腐朽一步步吞噬可怜的温暖的故事给人听。 这点温暖不仅是两个女人的爱情,还有卿卿自己,我原本设定的她是一个很纯净的人,守着一份很温暖的单纯的爱恋,像那个冬天她守着暖炉守着苏慕一样。 后来呢,开始贪心,开始嫉妒,开始误会,开始算计,开始疯狂。 我相信这些小心思在每一份爱情里都有,只是没有这样放大,以残酷又直观的形式表现出来。 最后的结尾连接楔子,是一个轮回。新夫人又进了门,而卿卿已经成了被敬茶的那一个标准的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之后的故事可能会更残酷,但好在如枝已经看不到了,苏慕已经不懂得了。 最后,还是要谢谢所有一路追文听我讲完这个故事甚至看完这篇言之无物的结语的你们。 苏牧式鞠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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